文|南都周刊 雷虎
在折扇厂当了二十年制扇工匠,做了无数把日用品折扇后,王健决定创立自己的扇庄,让自己从匠人变成艺人。十年后,王健已经成为了苏州折扇的形象代言人:2006年,参加“上海扇艺术博览会展览”时引起轰动后,每年举办一次个人折扇展; 自2010年修复汉朝合欢扇始,唐宋腰扇、明朝的三开扇等都被他一一复原出来。王健如今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古扇修复中,在自己的“听扇居”中,每年修复古扇千把,每年制扇十把,折扇轻摇,古风徐来。
很多人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前的夏天时,会浮现出光着膀子抡蒲扇的场景;而更早的一辈人甚至会想到“长袖纶巾折扇摇”的画面。前者,是贩夫走卒的世情;后者,是文人雅士的风雅,被丰子恺称为“中国特别发达的一种书画形式”。
存八载,用百年
然而,有那么一个时期,世情和风雅的界限泯灭了。文人雅士专属的折扇开始“陷落”:本应该提沈周的字,绘唐伯虎画的折扇扇面,被地摊小广告代替。于是,专门用来秀才情、说风雅的折扇,就变成了“中国特别发达的一种宣传方式”。年长日久,以至于很多人认为那就是折扇本来的面貌。
然而,还有很多人,却依然保存着关于风雅折扇的记忆。苏州的折扇艺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特别的群体。时至今日,当我们寻访苏州时,依然能找到那些被称之为“怀袖雅物”的折扇。
王健的工作室开在苏州车水马龙的西北街。西北街与赫赫有名的桃花坞大街一脉相通,这儿是苏州传统的工艺品集散地,苏绣、缂丝的店铺谈不上鳞次栉比,却会不时跃入眼帘;随处可见红木、竹雕作坊,甚至还有桃花坞年画博物馆,每一家店面都气派张扬,扇庄一路走来,也出现过不下四五家,但来回走了几趟硬是没找着传说中的“王健扇庄”。最终,在动用GPS后,王健扇庄才浮出水面——四个清雅的汉字隐藏在花花绿绿的广告招牌间,仔细看都不一定能察觉出来。
王健的工作室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前面是茶室,摆放着形状各异的紫砂壶——这儿是他招徕顾客的地方;后间里塞进了一个硕大的木桌,桌面被长短不一的竹条挤得满满当当,墙壁上写着三个大字“听扇居”——这儿便是王健和折扇“交谈”的地方。工作室维持着前店后厂的格局,这是苏州手艺人延续了数百年的模式。
工作室身在闹市无人问,有王健刻意而为之的因素:如果扇庄“大隐隐于市”后,还有人找上门来,那手上的工作再忙也要停下来,因为来者能在那纷繁的广告牌中找到王健扇庄的招牌,那么必定是慕名而来,即便不是懂折扇者,也是爱折扇之人。有朋自远方寻扇来,不促膝长谈一宿,起码也得品茶论扇半天——王健的时间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王健一年只出手做十把折扇,但是他的折扇每一把从创意、设计到工艺都不重样。对他来说,做一把折扇就好比画一幅写意水墨,因而他必须给自己留出足够多的时间来酝酿意境。
为了让我们更了解折扇的制作工艺,王健把我们领到了他的折扇作坊,一家不知年月的老宅中。
刚一进门,便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是煮明矾的味道,最近是梅雨季节,不用明矾熏蒸,做扇骨的竹片、做扇面的宣纸都很容易上霉。对我们竹人来说,竹子就是宝贝。如果竹子发霉了,竹人再心灵手巧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健把竹人分为两种:其一曰竹工,做竹蒸笼、竹簸箕、竹篮之流,为了生活便利而加工竹子;另一曰竹艺,做扇骨、笔筒、竹刻之类,为了提高生活品位而把竹子制成艺术品。
“要制成水磨玉竹折扇,首先要选用水煮后放置8年的玉竹为原料,再用木贼草蘸水后细细打磨,用砂纸打磨虽然方便快捷,但是打磨出来的竹骨缺乏细致温润感,而水磨玉竹折扇之所以为文人雅士喜爱,正是因为用水磨法打磨出来的竹骨如玉一般温润光泽,符合古人‘君子比德如玉’的寓意!”
制扇时,多个工序是同时进行的,但不同的工序对气候的要求各不相同。譬如竹料需要干燥,但扇面要求湿润,因此作坊不采取人工降温措施,全凭房间自己调节气候。磨好竹片后,王健让徒弟把竹片编成一个个的竹蜻蜓在天井中的石凳上晾晒,他自己则打开仓库门,抽出一根根竹子细心查看,就如同欧洲古堡中的公爵在检查贮藏的红酒。
近期天气湿热,很多竹子都已经开裂发霉。霉菌爬上斑竹,在竹子表面上撒了一层白点,让斑竹上的花纹显得格外斑驳。“一寸斑竹四两金啊!”徒弟赶过来,看到报废的斑竹后发出一声叹息!
“这次还不错,只有一小部分报废,我第一次存材料,八年后开始制扇时,发现能用的还不到十分之一!”王健安慰徒弟:“现在是在做基因筛选,经过整整八年的考验,还幸存下来制成折扇的,存世100年也没问题!”
复古是最好的创新
王健从身后桌底下拎起一个竹提箱,轻轻推开箱盖,箱子里露出一排古朴的折扇:泥金、素面、冷金洒金面……一个小小的竹提箱中,竟然有几十把明朝古扇。
这些扇子虽然外观雅致,但是或扇骨折断,或竹刻磨损,或扇面不全。原来,这些都是各地的折扇藏家委托王健修复的。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王健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能识别古扇真伪,更练就了一手“修旧如旧”的绝活,以至于成了古扇修复专业户——每年修复的古扇高达近千把。
“我已经将历史上有记载的扇样逐一复制。成为体系,弄清传承关系,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王健有时一整个月就只做一把扇子,根据古籍杂抄中零星记录,王健拼凑出扇的特点,然后,用几十年来的修为反复琢磨,不惜工本地将它还原出来,这是王健的乐趣。被他复制出来的扇有汉朝的合欢扇、唐宋腰扇及明早期的泥金系列、三开扇、半扇等,每一款都细致地记录下制作工艺,稍加整理,即成为完整的制扇实用教材。
“目前没有创新计划,因为我们经历了多年的文化断层后,已经丢失了太多好东西,对于苏扇来说,复古就是一种创新。王健说,要把失传了的工艺再研究出来,一来,有了传承的根基,二来,利于在此基础上发展。
谈话中,王健不时要揉下眼睛,都是因为做扇子伤的。以他复制的泥金扇为例,扇面上的图案全是用针一下一下戳出来的,这种复制作品,是他的宝贝,概不出售。泥金系列古扇,他曾经断断续续研究了十几年,花下去的代价无数,“这样的扇子,你说,卖多少钱合适呢?再说,做第二把不太可能了,一来时间不允许,二来搞清楚它的整个过程,目的也就达到了,没必要再重复劳动。”王健说。?
如今,王健这间仅有五个人的小作坊,一年产扇骨三千把,扇面一万片——折扇扇骨和扇面分开卖这是苏扇的传统。如今王健正把这传统发扬光大。扇骨主要被各地的收藏家垄断,而扇面则是画家的抢手货——王健自己,一年只做折扇十把,扇骨由杨惠义等知名竹刻家雕刻,扇面则由沈急白等扇面画家落墨。做工、雕刻、书画三位一体,这让他的折扇成为了抢手货——据说他欠玩家们的扇债已经排到了十年之后。
对于身后的一堆“债”,王健说,这也是急不来的,除却个人因素,扇子自身的要求占了很大关系。苏州书画艺术大家吴湖帆先生曾有“非老矾面不用”的癖好,“这老矾面”——王健拎起张空白扇面一角说,得藏八年才成。“扇骨也是一样的道理。普通一把折扇有近两百道工序,因此,花几年时间制成一把扇子,很平常。”
在采访最后,王健拿出两把乌骨泥金扇让我体会明朝风韵。热得冒烟的我迫不及待地摇起来,却发现扇动而风不至。王健见后哈哈大笑:“明式乌骨泥金扇只需指尖抓住扇骨,轻轻摆动,凉风自达脸颊,这样扇扇,风最大,最省力,也最优雅!”
扇完后,两把乌骨泥金扇一把挂到了墙上,一把重新放回竹提箱——原来两把扇子,一把是明朝古扇,一把是王健复制的。
从十块到二十万
在王健看来,苏州折扇是别具一格的。“折扇,是怀袖雅物,而折扇中,唯有苏州折扇是文人扇,是扇中的代表。制扇工艺从古至今首推苏州,这与苏州的文化底气有关。”
从王健的折扇作坊小巷中出来后,行不过百步,就是桃花坞大街。记得去年寻访桃花坞年画时,曾经在此见过一家折扇作坊,于是想故地重游。还未提步,发现已到折扇作坊门前。折扇作坊名为“忆江南”。作坊内,80后店主在招徕顾客,00后的儿子拿着折扇在给猫咪扇风,瞅了一眼折扇上的图案,哑然失笑——上面画的是一只加菲猫。
“忆江南”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工厂。他每年的折扇销量在一百万把。因为实现了机械化生产,这里卖出的折扇很便宜。去年我路过此处时,买了一把画有沈周《烟江叠嶂图》的折扇,只花了20元;今年再买了一把唐伯虎《仕女图》绢宫扇,价格列低,只有15元。问及小朋友扇的加菲猫折扇,说淘宝店上可以买得到,价格更低,10块钱都不到,不及王健折扇价格的万分之一(王健亲手制作的折扇每把20万元起价)。
如果看得更远一些,同在江南的杭州,作为杭州折扇的代表,“王星记”制扇的理念和王健完全相反:他们把现代工业设计引入折扇制作中,甚至研发出扇面图案智能化辅助设计系统,让产品不断推陈出新。
一边是王健阳春白雪的古式文人扇,一边是“忆江南”普及型的路边摊;一边是“王星记”现代工业设计的新式雅扇,折扇创新,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