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找到了下载:《我的哈佛岁月》
by 严锋
李欧梵先生送我一本新著:《我的哈佛岁月》。我几乎读过欧梵先生的所有文字,但手头这本书对个人来说有特殊意义,不舍得一下子读完,每天读一点,而且一定要躺到床上,细细品味。读一段,闭上眼,回想一下,印证一下,神往一下,发呆一下。
特殊意义何在?我到哈佛做过一年访问学者,其中有5个月与欧梵先生在哈佛的最后一个学期重叠。当时季进兄与我奔走于欧梵先生门下,常与先生师母共出没,从课堂、办公室,到COOP书店、马来西亚饭馆、意大利餐厅,再到Beacon Hill、波士顿音乐厅、韦尔斯理学院。想想看吧,自己崇拜多年的学术大明星就在身边,每每妙语如珠而又和蔼可亲,随意平和,大家吃喝玩乐,言笑晏晏,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至今常在心头盘桓。
哈佛,这个词在今日的中国红得发紫,热得诱人。随便跑进哪家书店,必能在畅销书那一档里找到几本题目中有哈佛字眼的。我无意在此对那些热炒哈佛的书说三道四,只有一个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了解一个真实的哈佛话,还是先从欧梵先生的这本书入手吧。有多少人比他更有资格写哈佛?8年的博士生涯,2年的访问教授,10年的终身教授,这座知识大本营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方方方面,可以说是被欧梵先生细细地捋了个遍。其间的冷暖甘苦,丰富滋味,细腻感受,杂以各种内幕秘辛,关节诀窍,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欧梵先生的风格,是进得了哈佛,也出得了哈佛。正所谓“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既有一往情深的倾诉,也有毫不客气的批评。他本来就是一个世界的漫游者,心属自由,笔走轻灵,到了退休的年龄,更是大彻大悟,了无滞碍。有一次在哈佛漫步的时候,我告诉欧梵先生,他正在成为大陆小资和白领的最新偶像,他闻之微笑道:已经听说了。既无骄矜之色,也不会一昧自谦。在讲述自己的哈佛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既有金榜题名,美人相伴,过五关斩六将的巅峰时刻,也讲自己食不裹腹,考试拿D 的走麦城经历。
欧梵先生是性情中人,他说在做研究生的时候,喜欢到蕾克列芙女校的图书馆去读书,而醉翁之意存焉。我记得《爱情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巴雷特也有去同一图书馆读书的习惯,终于演成一段绝美的爱情故事。去年的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欧梵先生和李师母带我们几个朋友来到韦尔斯理学院。我们走进一幢女生宿舍,欧梵先生突然说,这就是他当年与该校名媛约会的场所。大家都相视而笑,共觉不虚此行。
其实我和欧梵先生还有一层渊源。他本科读的是芝加哥大学,在芝大又长时间教书,有一条从芝大到哈佛的人生轨迹。我呢,是在芝大教了一个学期的书之后再到哈佛。所以见到欧梵先生的时候,芝大与哈佛的比较便成了最初的话题。在芝大的时候,感觉到那里的老师学生全不把哈佛放在眼里。我虽属客卿,却也沾了点中部的傲气带过来。到哈佛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净往哈佛令我感觉不如意的地方看。欧梵先生对此表示理解。他自己的书里就写道,他常对朋友说:“哈佛有什么了不起,芝加哥大学就比哈佛好!”这种态度是对世上任何过于庞大的权势和名声的本能的抗拒,也是对弱势者道义上的声援。
当然要把芝大说成“弱势者”未免有点滑稽,芝大在很多方面是足有向哈佛叫板的实力的。欧梵先生说,芝大是一所中古的修道院,他在那里理论意识得到很大的强化。而哈佛呢,比较保守,一贯注重史料。故欧梵先生在从芝大到哈佛的过程中炼就一身左右互搏,内外兼修的上乘功夫。而且他对理论自有一套“冰冻”的冷却理论,意在引而不发,潜龙勿用,待其厚积之后自动溶解溢出。联想到当下国内生吞活剥,急于求成,滥用误用各式“理论”的狂潮,我很希望欧梵先生的“冰冻”说能够把它冷却一下。
批评归批评,欧梵先生最后还是选择了哈佛。在他看来,哈佛有财大气粗,自命不凡的一面,但更有多元共存、兼容并包、尊贤爱才的一面。哈佛把欧梵先生挖过来,是花了大本钱的。来了以后,也能尊重他的意愿,给他足够的空间运转发挥。士为知己者死,欧梵先生本来就是学者型的文人(或文人型的学者),所以写着写着,笔下自然而然流露出脉脉温情。欧梵先生的退休仪式,我有幸目睹,校方真的是大动干戈,流水席连开三天,各路英豪从世界各地飞来,全是哈佛买单。我本来以为全世界只有中国的教师退休才会大吃大喝,没想到哈佛更厉害,从教授俱乐部一直吃到“厨师张”(波士顿一家烤鸭店),很过瘾。吃饭倒还在其次,里面透露的人情味道还是蛮浓的。所以我在离开哈佛的时候,对它的坏话也就越说越少了。
哈佛固然有钱,但光靠钱是绝对堆不出哈佛来的。欧梵先生讲到哈佛校园文化的一些细节,像校务会议,毕业典礼,宿舍活动,其中的人文气息着实令人神往。比如他曾经给哈佛校长Rudenstein写了封信,对方立刻回信,而且用手写几行,并把“李教授”涂掉,改写成Leo,以示亲切。这位校长任期为哈佛募到几十亿美元捐款,但是开会的时候毫无威风,很客气地请各位教授发言。他还要能叫出许多教授的名字,这是当校长的必备条件。不知怎的,我看到这段,就突然想起当年的北大校长蔡元培老先生。并接着想,什么时候我们的校长也能够放出这等身段,我们的大学也就一定离哈佛不远了。
说起自己的受业恩师,欧梵先生更是无限感怀。这大概是全书最让人大流特流口水的地方了。这些老师最令人敬佩的,不是他们的学问(当然他们都毫无疑问是学术上的泰山北斗),而是他们对学生因材施教,宽严相济,威情并重的传道授业精神。欧梵先生讲到他做研究生时,血气方刚,在费正清先生的课上大放厥词,猛烈开炮。而一贯严厉的费先生不以为忤,露出笑容,表示虚心接受的意思。费先生每星期请学生到他家参加茶会,还带研究生到他的避暑山庄小住。一到那里,他就带学生出去砍柴,体力劳动数小时。有一次他还率先跳进一个泥泞的小池塘,要大家洗一个“自然澡”。
其他师友之间,也多有相敬相佩之情。书末专附一章讲原哈佛燕京社长韩南先生。韩南先生在国际上学术威望极高,而为人谦虚腼腆,以至在自己的退休会上,不到台上受拜,却自愿和学生在一起,提交论文一篇。我在哈佛的时候,曾经到欧梵老师讲晚清物质性的讨论课上去混过一个学期,亲眼目睹韩南先生每课必到,认真听讲。韩南先生有70多岁了吧,面目慈祥,声音温润,一望而知是个极有修养的大好人。他和我们坐在一起,发言不多。一般总是在欧梵先生向研究生提了个棘手的问题,学生吃不住劲了,场面有点僵的时候,他会从容接过,让那个球继续滚下去。正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我常常会盯着韩南先生盯着欧梵先生的眼睛发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几年前参加的一次在上海音乐学院举办的罗斯托罗波维奇的大师班,台上老罗在讲,台下的小泽征尔也是用同样纯真的眼神看着他。我想,《雪山飞狐》中的苗人凤看胡一刀时,眼中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神色吧。
我们呢,今天还有这样的眼神吗?我从小是个愤青,民族主义情绪浓烈,到今天对美国的从物质到精神的诸多方面也是毫不以为然。更何况祖国建设日新月异,与世界已经非常接轨,足令我在国外的时候有强大的自信。但是,当我看到韩南先生那个专注的眼神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两腿发软。
是的,我们同人家在任何领域的差距都已经大大缩小了,但是教育方面的差距怎么样,也缩小了吗?现在,到处都在争创世界一流大学,国家大量投资,校园里建起了摩天大楼,豪华设施,漂亮风景,论文专著更是逐年以指数级递增,所有的数字和指标都看上去很美。照这样热辣辣的尽头干下去,我们离开世界一流大学美妙目标是否就越来越近了呢?
还是先看一看《我的哈佛岁月》再说吧。